第三十一章 今朝为贺-《赤心巡天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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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其实很愿意享受画眉之乐,在繁忙的政务之余,用简单平静的生活,宽容自己疲惫的心。
“贝郡那边并没有什么消息给我,上次发信还是前旬——”他轻缓地问:“什么大事?”
临淄三百里雄城,乃东国首都,就该是清风徐来,波澜不惊。哪有什么大事,能在临淄称“大”!
若真有影响整个大齐国祚的事情,自己那位智略绝顶的爷爷,不该没有言语。
除非……那位大齐帝国的第一功相,觉得他晏抚于此事根本没有影响,又或者认为只要他知情,怎么做都是错。
那么不让他知情,就已经是晏家的选择。
而在这种情况下,自己的枕边人,这位晏温氏……又是如何得知所谓的“临淄大事”,又是因为什么开口呢?
“噢,是我爹给我传信了——”温汀兰的声音很轻,似不欲惊扰良夜,但话语的内容如雷霆阵阵:“说是今夜紫气稀薄,青气厚重……恐有天变。”
晏抚坐在那里,没有太多的表情,只是静静看着自己映在茶汤上的疲惫的眼睛……伸手将茶盖掩上了。
“青气冲紫么……”他呢喃。
温汀兰幽幽一叹:“天行有常,日月轮转。今上御极七十九年,大约也到时候了。”
晏抚的手按在茶盖上,感受着已经不多的热气,忽然问道:“夫人,咱们夫妻一场。这些年来,我可有对你不忠,对你不好,怠慢于你?”
温汀兰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你对我太好。你总是可以把别人的情绪照顾得很好。”
“你当然不会怠慢我,是的,你用到了‘怠慢’这个词。”
她反复地咀嚼了这两个字,终于有了哀色:“有时候我在想,或许你应该找一个……你可以在她面前释放你自己的人。我说的不是关于卑微、尊重,或者别的什么,而是希望你可以任性自然,至少在家里轻松一点。”
“你可以不用做一个谦谦君子,你可以坏一点,恶一点,或者懒惰无趣,全都没有关系。”
她放开晏抚的肩膀,走到晏抚面前,直视他的眼睛:“今天你什么都不缺,但是你好累。”
晏抚的表情有些忧伤了。
这忧伤显然与温汀兰的料想不同。
“郎君……”她伸手要抚摸晏抚的脸。
但这只手在半路就被晏抚捉住。
紧紧地捉住!
他们曾无数次交握彼此的手,比这更紧密的时候也有,但温汀兰从未有今天这样的感觉——晏抚的心,好像在颤抖。
“我相信温汀兰会有这样的想法,因为她本就这样温柔。她懂得关心旁人的感受。”
晏抚捉着这只柔软的手,抬眼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。因为酒意尚未散尽,所以分不清那丝迷蒙是不是伤心。
他慢慢地道:“但温汀兰不会说这样的话。因为她骨子里是一个很要强的人,她在感情里有强烈的占有欲——在惯来的教养和待人的温柔之外,她有一颗坚定的爱自己的心。”
温汀兰反手与他十指相扣:“是啊,从前的温汀兰不会这样言语。但是爱你让我失去一部分自己。我希望你更快乐,无论陪在你身边的人是不是我——你这样的人,不该被情事牵绊。你应该自由,应该快乐,应该去描画你的人生……你会成为大齐丞相,你会建立不朽的功业。”
晏抚闭上眼睛:“既然是你来跟我说青紫之替,想来我的岳丈,已经做出选择了?”
温汀兰语气柔缓:“今上武功更盛,青石宫文治更隆。我父亲饱读诗书,学富五车……自然心中是有偏向的。”
“夫人。”晏抚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已经酒意全无,双眸清亮如寒星:“其实无论临淄发生了什么,天变也好,虚惊一场也好,都是临淄城里当朝者的事情……你无心军政,向来只爱诗与花。而我这区区静海郡郡守,也影响不了什么国家大局。”
过往的琴瑟和鸣真实存在。
他多希望历历在目的那一切,可以如画卷般停下!
但温汀兰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。
她仍然满眼爱慕,看着她的夫君:“新朝新气象,若无日月交替,军事堂政事堂里,何时能进新人?夫君年轻归年轻,总归不愿你多等。若有从龙之功,则夫君的宰辅之路会更加容易——静海高氏再肥,也只是年猪,不是什么恶虎,算不得功业。”
声音渐低:“况且我实在不愿,我的丈夫和我的父亲……路歧道远。”
说着泫然欲泣:“今分青紫,后隔内外,既为翁婿,竟成新旧两朝之分……叫我怎么回娘家,叫青泽和朱婴,以后怎么见外公?”
晏抚怔怔地看着她,眼睛里流出泪来:“我不怪你,因为有些力量不是你能抗拒的。这无关于爱,是意志无法跨越的鸿沟。”
“什么?”温汀兰一脸迷惑: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,夫君,你这样很吓人——”
夫妻俩一坐一站,一个抬头,一个低头。十指相扣,四目相对。
灯影映在窗上,已是一幅恩爱的画卷。
而晏抚道:“我的妻子死了。我会永远怀念她。”
死了?
这句话尚未来得及在温汀兰心里打个转儿。
便见晏抚那张温润公子的脸,忽然覆上了一张极其特殊的面具——
像是一张叠纸拼凑的画面,在不同的部位,有不同的神异体现。
温汀兰悚然一惊!
这张纸脸,是由许多张可以定义为珍品的符篆组成。
它们都属于十万年前符道大宗“天玄门”的传世作品,其名【甲子光谱】,一套有四十九张。在符篆之道凋零的今日,能得一张,已是弥足珍贵,足以改写神临层次的战斗。
而这里有一整套。
世上已经并不存在第二套了。
当这整套符册在晏抚的脸上出现,代表整个静海郡十年的税收……都点燃在一瞬。
若算上它在符篆之道上的历史意义,则价值不可估量。
晏抚下注太重,简直是倾城而决。
温汀兰的反应非常快,一层层的道术绕身而开,却被铺天盖地的光线扑灭。
她欲脱身而去,光亦为锁,将她定在当场。
晏抚和她十指相扣的手,已经被一层乌金色的皮革所阻。这从内府扩张出来的绝品皮甲,覆盖了晏抚全身,连一个毛孔都不露出。
然后是填满了视野、侵占了感知的强光。
炙热,刺痛。即便神临之躯,也有几乎融化的痛感!
恐怖的爆炸完全贴合着温汀兰的身体发生,却连声音都湮灭了。强光也在晏抚的皮甲上不断回弹,一次次冲刷温汀兰的道身,却始终约束在这方寸之地。
终于光褪尽。
只剩晏抚独坐在桌前,身上的乌蒙宝甲,一点一点地收回体内。
但温汀兰也并没有完全消失,它悬停在晏抚眼前,是一颗小小的……白色的种子。
【白骨之种】。
这可不是当初在枫林城出现过的低级货色,而是白骨离开幽冥都不舍得抛弃的珍藏。
在他决心作为鲍玄镜生存,完全丢弃过往,也不再使用白骨手段后……仍然得以保留的这一颗,它已与温汀兰完美共生,再也无分彼此。
鲍玄镜没有剥掉它,不是因为温汀兰这颗棋子的重要性,而是考虑到温汀兰一旦出事,以此引发的连锁反应,必然导致他的人生出现重大漏洞。
相反若是从此对温汀兰不予理会,将这颗棋子完全搁置,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
那时候的鲍玄镜……不曾想到今天。
种子里响起幽幽的哭声: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咱们相爱不止千日,夫君,你怎能如此残忍?”
晏抚的指间翻起一枚铜扣,按下来就是铜钟,将这颗白骨之种,正正地扣在钟内。
骨种撞钟,叮叮咚咚。
一张隔元锁神的阵盘,作为绝顶法器【极岳钟】的底座。一套散魂惑心的阵旗,围绕在铜钟周边。
晏抚拍出一张又一张的担山符篆,全都贴在铜钟上。
符篆或名“太嶷”,或名“剑锋”,或名“永世圣冬”……虽只借名取力于山岳万一,却也是千钧万钧。
“你曾经有过几次不对劲,但只有那几次。”
“我不愿怀疑我的枕边人。”
晏抚说着,又摇头:“不止是不愿——我不敢。”
“对于我已经决定要相守一生的人,我不敢去设想那种最坏的可能。齐国名门给了我安全的假象。我的胆怯蒙蔽了我的认知,我的软弱让我不够清醒。”
“但是今天,你想利用我,来影响我爷爷的决定,以此改写整个齐国的局势——这绝不是温汀兰做得出来的事情。”
他脸上的泪痕已经被【甲子光谱】抹去,现在只有平静的恨:“是你吧,白骨邪神,或者说……鲍玄镜?”
温汀兰过往的几次不对劲,都跟苗玉枝有关。再联系到鲍玄镜从神霄战场撤下来的原因,晏抚不可能猜不到是谁在幕后主导。
种子终于停下那无用的哭声。
“严格来说,我真是温汀兰。”
“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……”
“你可以理解成我入魔了,而白骨大人是我的魔祖。”
声音在铜钟里打转:“既然不敢怀疑,为什么又要打破这一切?晏抚,我们本可以如从前一般,平静的生活不会改变。我可以继续爱你,一直爱你。”
“我的妻子是温汀兰。你这幽冥世界的野魂,算是什么东西,也知道爱吗?”晏抚做起事来有条不紊,一边张贴符篆、加注封印,一边捏碎了随身玉佩,传讯于贝郡。
“但是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陪着你啊~”白骨之种在铜钟里笑:“花前月下的是我,洞房花烛的是我,生儿育女的也是我。”
“你如何能说,你的妻子,是另一个人?”
下一刻温汀兰就举钟而出,显化人形,欺近晏抚。摊开玉手,掌心正是晏抚捏碎了的那枚玉佩。
器物终究不敌神通!
她笑着问:“想清楚要怎么跟爷爷说了吗?”
在她眼前跳起的,是一枚怪模怪样的折纸护身符……像一匹长了角的青色的马。
青羊天契!
晏抚翻指将其弹出,天地也随之颠倒。
明明东海无波澜,却有潮声起。
温汀兰的美眸之中终于出现惮色,她猛地一握掌,掀开早就准备好的手段——
凭空长出一朵白骨之花,张开利齿交错的巨口,顷将这青羊吞住!
天道力量也断流,截在空中,凝成琥珀般。
她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夫妻相伴这么多年,她非常明白晏抚的底牌是什么。
“夫君……”
“这不是万能的东西。就像你那个朋友,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。”
温汀兰笑道:“这张天契很强,但你现在还有些弱呢。”
以神临之修为,来做静海郡的郡守,晏抚甚至可以说“屈就”。
但在白骨的视界里,这般力量层次,的确算不得高。
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这张脸,晏抚并没有太多波澜,他只是疲惫地往后一靠:“那就等你真正的对手过来吧。”
温汀兰猛然转头!
看到汹涌的天道力量,在卧房里显化实质,化为咆哮的蔚蓝色神龙,绕熟睡的两个孩子数周,将他们护在其中。
最后凝固下来,恰似一根顶梁柱,压垮了床榻,立在房屋中。
却是【定海镇】。
白骨之花里吞住的青羊折纸,点点消逝。
原来从一开始就天海分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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